杜甫一生功名事业心极强,因此对那些风云际会、乘时建功立业的人物特别欣羡。三国时那“三顾茅庐”的风流佳话就成了他心向往之的理想境界。而诸葛亮更成了他心仪的偶像,在诗作中或隐或显地提到他二十多次。但如果仔细研读这些诗作的话,可以发现,杜甫在不同时期审视诸葛亮的角度是不同的,大体经历了一个由欣羡到同情再到理智地以“时”“命”来解释他的功败垂成的心态变化过程;而这个过程正与他自己仕宦心态的转变暗相契合,可以说,“诸葛诗”是杜甫仕宦心态变化的一个具体而微的体现。
一、不阻蓬荜兴,得兼《梁甫吟》
青年时期的杜甫尚未遭受重大的人生挫辱,对未来充满了绚丽的幻想。因此他审视诸葛亮时主要是艳羡他与刘备风云际会、鱼水相得,成就不朽功名的千载殊遇。杜甫在诗作中第一次涉及到诸葛亮的作品,是天宝四载游齐鲁时写的《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》:
新亭结构罢,隐见清湖阴。迹籍台现旧,气冥海岳深。圆荷想自昔,遗堞感至今。芳宴此时具,哀丝千古心。主称寿尊客,筵秩宴北林。不阻蓬荜兴,得兼《粱甫吟》。
此诗是和诗。前三联记新亭景物,后两联叙登亭情事。结联说众人不嫌杜甫地位微贱,也让他参与此次聚会,使他有幸忝列达官贵人之间吟诗作对。“蓬荜兴”显出杜甫的自谦与感激,“梁甫吟”却透出杜甫的自信与远志。清代的浦起龙认为:“结联见同赋意,兼切齐州”杨伦也说:“合到和诗,兼切历下。”但我们只要追索一下“梁甫吟”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,就可明了此诗中的“梁甫吟”并非只是巧妙地点出了和诗之事与和诗之地,而是杜甫此时内在情志的一个有意无意的流露。
《梁甫吟》这一意象之所以引起历代文人墨客的特别关注起始于诸葛亮。据《三国志·蜀书》载:“亮躬耕陇亩,好为《梁甫吟》。”《梁甫吟》曰:步出齐城门,遥望荡阴里。里中有三坟,累累正相似。问是谁家冢?田疆古冶子。力能排南山,文能绝地理。一朝被谗言,二桃杀三士。谁能为此谋?国相齐姜子!
诗中所咏为春秋时期齐国国相晏婴设谋“二桃杀三士”事。王炎平先生对此诗的分析可谓深得其精神内核,他说:
诗的作者对“三士”是赞叹、惋惜、伤悼;对于“晏子”,则是严谴。叹惋“三士”,言外寓含士人如何立身处世之思考;严谴“晏子”,言外寓含为相者如何用人及治国之思考。“二桃杀三士”者,乃朝廷以功名利禄为陷阱也,亦士人以争夺功名利禄而自蹈于死道之悲剧也。总之,诸葛亮《梁甫吟》之所寄寓,一为士之道,一为相之体。……盖悲士人立身处世之不易,讽为相之不仁也。
诸葛亮之后的文人大都没能细究诸葛亮“好为《梁甫吟》”所寄寓的多层深衷,大多错会为诸葛亮时暮失志,怀抱不得伸展的惆怅悲叹。加以诸葛亮此后的非常际遇,致使《梁甫吟》渐渐成了一个文人志士们抒写怀才不遇、渴望风云际会、乘时建功立业的极富象征性的意象。如李白在其《梁甫吟》中写道:
长啸《梁甫吟》,何时见阳春。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,八十西来钓渭滨。……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,长揖山东隆准公。……吴、楚弄兵无剧孟,亚夫咳尔为徒劳。《梁甫吟》,声正悲。张公两龙剑,神物合有时。风云感会起屠钓,大人(山兒)屼当安之。
萧士赟评此诗曰:“长啸《梁甫吟》,何时见阳春”,喻有志之士,何时而遇主也。“君不见”两段,聊自慰解,谓太公之老,食其之狂,当时视为寻常落魄之人,犹遇合如此,则为士者终有遇合之时也。……“吴楚弄兵无剧孟,亚夫咳尔为徒劳”,又自慰解,当国者终须得人为用,必有遇合之时也。“《梁甫吟》,声正悲。张公两龙剑,神物合有时。风云感会起屠钓,大人(山舁)屼当安之”,申言有志之士,终当感会风云,如神剑之??会合有时。
从李白此诗对《梁甫吟》的引用来看,他对《梁甫吟》就主要理解为暂时韬光养晦,待时机一到即可大展宏图之意。他另两首与《梁甫吟》有关的《留别王司马嵩》、《南都行》也都蕴含此意。与李白同时的杜甫在引用《梁甫吟》时应该也寓含了此意。
此诗是杜甫第一次下第之后东游齐鲁时所作。杜甫从小志向高远,如今科场失意,这对正锐意进取的他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。于是,他使气负性,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”,过起了“快意”的游赏生活。而他的心却没有忘记自己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宏伟理想。这从他写于此时的《望岳》中那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豪言壮语就可看出个中端倪。因此,在与文坛宿老们饮酒和诗时,那象征着早年矢志,后得殊遇的《梁甫吟》就成了既得体地切合到和诗之地,又委婉地透露了他内心情志的载体。
这从杜甫其他几首引用《梁甫吟》的诗中也可得到证明。如《登楼》:
北极朝廷终不改,西山寇盗莫相侵。可怜后主还祠庙,日暮聊为《梁父吟》。
王嗣奭曰:“又及《梁甫吟》,伤当国无诸葛也,而自伤不用亦在其中。不然,登楼对花,何反作伤心之叹哉。”朱瀚曰:“又矫首以望荒祠,因念及卧龙一段忠勤,有功于后主,伤今无是人,……犹为《梁父吟》,而不忍下楼,其自负亦可见矣。”《上后园山脚》曰:“志士惜白日,久客藉黄金。敢为苏门啸,庶作《梁父吟》”,仇兆鳌说:“久客籍金,不得为苏门之长啸,而志士惜日,犹思作梁父之行吟,盖终不能忘情于用世耳。”《诸葛庙》:“忽忆吟《梁父》,躬耕也未迟。”仇兆鳌说:“躬耕未迟,盖借孔明以自况。”由以上可见,杜甫在引用“《梁甫吟》”时往往寄寓了自己的一片幽衷。《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》中的《梁甫吟》正应如此理解。
杜甫对诸葛亮君臣间之鱼水相得更是艳羡不已。如乾元二年,他在对肃宗彻底失去信心,弃官西去时写的《遣兴五首》其一中说:
蛰龙三冬卧,老鹤万里心。昔时贤俊人,未遇犹视今。嵇康不得死,孔明有知音。又如垄底松,用舍在所寻。大哉霜雪干,岁久为枯林。
杨伦说:“此章言士不遇知己,则不得展舒其抱负,……虽有两古人作骨,却多说自家话。”确实如此,在稚康和孔明的遇与不遇对照中,杜甫对自古以来生不逢时的先哲们倾洒了如许的同情之泪,而对孔明君臣间之鱼水相得又投注了如彼的羡慕之情!而孔明之“有”的幸运正反衬出自己“无”的可悲。
总起来说,艳羡于诸葛亮的风云际会、得遇明君,代表了青年时期杜甫审视诸葛亮的角度。